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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45 暗夜將明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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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45 暗夜將明(三)

光從謝司珩的四面八方呈射線灑下來,仿佛結成一張鐵絲網將他圍困在辛澈的拷問中。

她站在原地,依舊用她慣有的平靜神態註視著他。

她沒有化妝,一張臉譬如白瓷,兩道彎眉入鬢,五官都是溫和的。唯獨她彎眉下的眼睛,透亮,亮得像一面鏡子,叫謝司珩能輕楚地看見自己縮小的光影。

不得不說,她真的很聰明。

聰明到把他們也耍了一圈。

謝司珩放下遮擋住光源的手,在膝蓋上摩擦了一下,把汗液擦幹後蜷了蜷手指,向前伸去,去夠桌面上的冰水。

辛澈很有耐心地看著他的動作,仿佛一只猛獸靜靜觀賞已被她按在掌下的獵物做最後的掙紮。

水拿到手中,謝司珩沒有急著擰開,而是擡起頭沖辛澈笑了下,

“師母,幫個忙吧,單手擰不開瓶蓋。”

辛澈看了他幾秒,沒說什麽,踩著地面上的光點一步步走向前,替他擰開了一瓶水。

喝完半瓶水之後,謝司珩把水瓶捏在手心把玩起來。

辛澈站到他面前,

他們離得很近,謝司珩兩腿撐開著,一仰頭,就聞見她身上清冽的沐浴露味道。那是一種類似梔子花的香味,和他身上的汗漬味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
“現在能說了麽。”辛澈近一步,站進他雙腿之間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。

酒勁還沒有完全過去,謝司珩眼迷蒙不清,像暈開了一層霧。他由她看著,動了動唇,“你為什麽會想到用送花的方法去探出成玥真正的位置?”

"因為我知道你的目的沒有達成。"宛如一個經驗老道的漁翁,辛澈慢慢拉動手中的鉤餌,將一切拉出水面,

“讓成玥和顧明成互生嫌隙只是你的第一步,既然要替林南翻案,你還需要找到一些關鍵性的證據。所以成玥的去向,對你很重要。”

謝司珩淺淺笑了,不做反駁。

辛澈接著說,“我猜你之所以沒有辦法公開地對付成玥和顧明成,也是因為那位丁主任的存在吧。當初他能夠掩瞞林南的死因,應該是用了些特殊手段。也許司法系統裏也有他的人,所以五年之後你害怕會重蹈覆轍,於是就想從顧明成和成玥入手。”

一語說完,謝司珩眼中的霧氣消散了些。

他深深呼吸了幾下,擡手揉上自己的後頸,聲音低道,“所以呢,師母知道了這些後,又準備怎麽做呢?”

好問題。

室內陷入短暫的沈寂。

片刻後,辛澈眼眸暗沈沈地落在他的身上。

“其實我大可不必來找你。我也想過,繼續裝作不知情,反正你和我共同的目標都是扳倒顧明成。至於用什麽方法,那並不重要。可我來...”她停頓了一下,彎下腰,將一只手忽然覆上謝司珩的面頰。

“我來是想要,聽你親口告訴我這件事的真相。”

她捧起他的臉,讓他目光無所躲避。

她的手很冷,他的臉很燙,像冰遇到了火,註定有一方會消融。

謝司珩呼吸滯緩,睫毛不受控地顫了顫。他看著她的眼睛,腦中混亂過一剎。

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,這個他在暗中窺視了三年的女人,此刻既熟悉,又陌生,她似乎是攤開了自己的心,似乎是想要能夠和他坦誠相對。

但誰知道呢,誰知道這是不是她又想要哄騙他的招數。

有太多覆雜的情緒像野草鉆出地面,纏裹上他。然而只是一剎,那些野草就被埋藏更深的烈焰燃燒殆盡,他想,她不該太聰明。

“你想聽我說什麽?”謝司珩唇瓣微微挑起,“你問我是站在善惡的哪一邊,但你知道了這些事之後還選擇來找我,師母,你心底答案不是已經很清晰了麽。”

“是。”辛澈的眼睛亮得令人發冷,“不過我選擇來找你,不是因為信任你,而是因為信任我的判斷。”

“那通過你的判斷,認為我是個好人?”

辛澈面沈如水,“你覺得人是能夠輕易被劃分出好壞的嗎。”

這似乎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,謝司珩不再作聲,放慢了呼吸頻率。

室內彌漫著她的香氣,很淡,卻無法忽視。

“我問你三個問題。”辛澈開口,“第一,為什麽找上我,僅僅是因為我是顧明成的妻子,還是另有隱情。”

回答她的是沈默。

辛澈頓了頓,接著問,“第二,那尊菩薩像也是你做的吧,你想要將他送給趙局長?”

依舊是沈默,

“第三個問題,能幫你策劃這場計劃的,有哪些人?”

永遠只可能有沈默應對。

時間流逝,他的沈默在他們間鑿出了一道裂紋。

辛澈松開雙掌,離開了他,

謝司珩垂下眼看著自己的落腳地不發一言。

“最後一個問題。”辛澈聲調漸弱,

謝司珩喉嚨動了動,聲音發澀,還是幹笑道,“師母,你說過只有三個問題。”

“是,但我還是想知道。”她有些累了,沈下肩,往身後長幾倚去,“謝司珩,你會傷害我嗎。”

會傷害她嗎?

這答案或許從一開始已經很明確。

他大可以承認下來,或者編造一個謊言對她說不,他也可以像平時那樣玩笑著搪塞過去。但是有什麽東西攔住了他,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胸口碾壓了過去。

謝司珩唇緊抿著,唇角又薄又平整,像在舌尖咬住了一塊刀片。

見他不應,辛澈驀然點了點頭,“行,謝司珩,我給過你機會了。”

她從長幾邊起身,將耳邊掉落的碎發籠緊,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,淡淡道,“這份錄音我會留給你當作證據,你想怎麽用就怎麽用。”她說完不再看他,轉身往門邊走去。

謝司珩終於扭頭,“你去哪?”

“我去哪和你有關系嗎。”辛澈背光,脊骨挺得很直,如同一道繃緊的細線,就像他第一次見她時那樣。

手搭在門把將要擰開的時候,她又停住,回身朝他溫和一笑,“對了,謝司珩,今天的包廂費我就不用付了吧,別忘了你還欠著我錢。以前是可憐你被追債才一直沒有催你。不過現在看來,我對你施舍同情心是有點浪費。”

她一邊說,想起什麽,加深了那笑,

“我還以為拉攏住了你幫我解決顧明成,其實想想,我才是你手裏的那把刀吧。沒有我,你不會查到成玥的頭上,既然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,我應該也沒什麽利用價值了。就這樣吧,以後我們就不要見面了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謝司珩突然一下站起來,身形不穩地晃了晃。

“我說什麽你聽清楚了。”辛澈不快不慢地說,

“我可以允許你把我當利刃,可我不能允許你把我當傻子。你不願意告訴我真相,我尊重。但抱歉,我對你的覆仇計劃毫無興趣,更不想冒險和那些人對抗。錄音是我能幫你的最後一件事,到此,我們兩清了。”

“兩清...”

謝司珩扶住沙發,他的身體極度疲憊,仿佛下一秒就能栽倒,但是眼珠黑漆漆地看著她,像是很想說些什麽。

可是該說什麽?

他能說什麽?

謝司珩嗡動著嘴唇,像嘆息一般,從喉間擠出兩個音節,

“...辛澈。”

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。

她卻沒有回頭。

門開了,

越來越多光從屋外閃湧進來。

他的視線像失去了焦點,跌坐著陷進沙發裏,然後不知是對自己,還是在對她說,

“你真的覺得我們能兩清嗎。”

和他回答她是沈默的一樣,空無一人的包間中只有他自己的聲音落下。

那個女人早就已經離開。

人群湧動,她大步穿過,走向望不見光的夜中,一次也沒有回頭再看他。

——

翌日清晨。

辛澈驅車前往北城一處老小區,敲響了一戶人家。

很快,有人來給她開門。

“辛姐,來這麽早?”

丁思邈剛醒沒多久,披件薄毯,揉了揉眼,聲音沙啞地問,

辛澈提起兩手拎的水果和早餐,對著她莞爾道,“怎麽樣,睡的好麽?”

丁思邈點點頭,“嗯,這兩天吃了藥,還行。”

辛澈看她的氣色勉強還算可以,雖然眼下的烏青明顯,但比之前住院的那些天有所改善。辛澈放下心,把手裏東西放上玄關的鞋架,給自己熟絡地找出一雙拖鞋換上,往屋裏走了幾步,問,“她呢?”

丁思邈側身往裏屋看了眼,“好像還在睡覺。”

“嗯,那我去叫她,你先把早餐吃了,我給你買了生煎包,配上陳醋得趁熱吃。”

辛澈像個姐姐似地叮囑著丁思邈,丁思邈笑笑說,“好,我先去洗漱,辛姐你自己坐。”

一晃數日,再面對丁思邈,辛澈仍然說不清,當初那個決定對她來說是好是壞。

在得知林南的事情後,辛澈曾經猶豫過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去對待丁思邈。

盡管她知道是自己將丁思邈牽扯進來,但丁思邈把林南介紹給成玥也的確是間接害死她的幫兇。

丁思邈住院期間,辛澈有意回避著她,直到出院那天,丁思邈主動聯系了辛澈。

也是在這一間陳舊的客廳內,丁思邈的面容蒼白孱弱,與她面對而坐,不等辛澈寒暄,搶先開口,“辛姐,你還要繼續報覆你丈夫嗎。”她輕聲問著,似乎是想要確定什麽。

辛澈沒有猶豫,沈聲應道,“是。”

丁思邈松了口氣,“那就好。”

辛澈一怔,不明所以地看她,丁思邈摸了摸幹枯的發尾,“我想過了,如果你要繼續下去的話。”她拔下一根白發,揉搓在指尖,“我還是幫你扮演梁小姐。”她擡起眼對上辛澈,“這次不要錢。”

辛澈內心微微疑惑,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我總是會夢到林南。”丁思邈目光落在墻角的一處,“有時是白天,有時在黑夜。她什麽也不說,就靜靜地看著我。我知道,她是在問我,為什麽不幫她,問我什麽不救她。”丁思邈說著,眼尾又積起了淚,

“五年前是我害了她,五年後也該是我還她的時候。辛姐,你就當我這是贖罪吧。”

辛澈聽完,沈思良久,才緩緩地說,“可是思邈...你的身體...”

“沒事,辛姐,我沒事的。”丁思邈擦掉眼尾的淚,竭力擠出一個安慰她的笑,“我都已經成這樣了,再糟還能糟到哪去呢。況且想要成玥定罪,必須要我出面作證。我怎麽都躲不過的..再說我見過了成玥,這次要是還不能一舉擊潰他們,他們也會重新找到我。與其再成為任人宰割的魚肉,我不如幫你和他們鬥一個魚死網破吧。”

“思邈,我不能保證...我們一定會成功。所以你不用為了我...”

“我不是為了你。”丁思邈仰起頭,迎著光,“我是為了我自己。”

辛澈最後問了她一遍,“你確定...這麽做不會後悔嗎?”

“最後悔的事,我已經做過了。”丁思邈看向那虛無處,笑裏帶淚。

回到現在,辛澈遙望向洗手間內丁思邈單薄的身影,再回想昨晚和謝司珩的對話,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把謀害林南的真兇告訴她。

同樣,如果讓謝司珩知道丁思邈間接害死了林南後,會把她也作為報覆對象嗎?

辛澈思緒紛擾,腦中亂哄哄一片。

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,每件事背後都隱藏著另一件事。不等到最後一顆骨牌倒下,誰也不會預料結局究竟如何。

可是她沒有退路,丁思邈也沒有。

辛澈甩開腦中雜念,整理好表情,走到裏屋,敲了敲門。

門內窸窸窣窣響動有人走過來的聲音。

辛澈垂首等著。

吱呀一聲,門開了。

辛澈朝屋裏看去,床上被子早就疊整齊,床單也沒有一絲皺痕。屋裏人似是一夜未睡,在等她的到來。

兩天未見,她看上去卻消瘦了一圈。

見了辛澈,弱聲問,“師母,該走了麽?”

辛澈微笑著,伸手揉了揉她的發,“不急,手術約在九點半,我們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。”

——

一小時後,北城私人醫院婦產科室外。

官語霖坐在室外長椅上,忐忑地等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。她的手腳輕輕發著抖,眼低下,一刻也不敢擡起頭來看那扇不時推開的手術室門。

辛澈辦完手續,坐到她身邊,把懷中幾張病歷單交給她,“拿好,這是你的住院證明,等回了學校,交給輔導員銷假。”

官語霖小心接過,看著病因一欄填寫的幾個大字,“盲腸炎...”

“對,盲腸炎,需要遵醫囑,手術後休息兩周。”

官語霖惶然道,“可是我...沒有得病,病例單是怎麽開出來的?”

辛澈說,:“私人醫院,沒什麽是錢解決不了的事。”

兩天前,官語霖被辛澈送去丁思邈家中躲藏。

也是因為學院近日有不少學生提出搬出校外,加之她在班級中一向存在感低。所以用了個病假的理由,就輕易蒙混過關,讓輔導員批準了假條。

官語霖把病歷單折好,裝進口袋,還是不放心地問,“師母,你確定顧老師不會...找到我嗎?”

“他已經被停職,短期內不會回學校。就算他回去,也不敢向你的輔導員打聽你的情況。”辛澈氣定神閑,“他現在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,貿然去尋找一個女學生的下落,豈不是就等於告訴了全世界,你是當時和他在辦公室談話的人。不過,你父母那邊...”辛澈臉轉向官語霖,“你想好怎麽和他們說你不在學校的事了麽?”

官語霖苦澀一笑,“他們很忙...一個月才會和我打一次電話,所以根本不用說...”她摳了摳指縫,表情有點失落,“上周我生日...他們也忙忘了。”

辛澈輕撫過她的手背,“那都不重要。”

“任何人對你怎麽樣都不重要,父母,伴侶,朋友,乃至子女或許都不會無條件地愛你。但是你要把你自己放在心上。”辛澈嘆了聲,眺向婦產科的診室,

“以後別這麽傻了,別再因為誰對你好,你就全然地信任他。”

官語霖靜靜聽著她的話,頭又低了下去,盯著自己的腳邊不知想些什麽。

私人醫院的看診效率很快,約莫等了五分鐘,護士推開診室大門,喚起官語霖的名字。

官語霖茫然無措地站了起來,嘴唇緊緊咬在一塊。辛澈看出她的情緒,一同起身,握住了她的手,

“師母,我...我害怕...”

“我知道。”辛澈用力捏了捏她的指尖,寬慰道,““我會陪著你。做完麻醉,睡一覺,睡一覺醒來,就什麽也沒有了,你會和原來一樣。”

“真的..會...回到原來嗎。”

“會的。”辛澈轉身擁抱住她,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,“你只需要記住,那個叫官語霖的小姑娘,在她二十歲那年,做了一場盲腸炎手術。她只是切斷了一根壞死的盲腸,別的,什麽也沒有發生。”

“真正懷孕的人,她的名字叫辛澈。”

沒有人能證明走入診室看診的人,和掛號的人是同一個人。 也沒有人能證明,去做孕檢的就是同樣的人。

更沒有一個男人會知道,一個女人的子宮裏是否真的存在過一個孩子。

除了她自己。

也只有她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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